作者 肖木 云胡

编辑 江淼

乌克兰时间10月30日上午9点37分，防空警报轰鸣声中，林若翔接到了大儿子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，十万火急地催他和妻子赶快回国。他再次拒绝了。

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拒绝儿子的提议了，林若翔放下电话的时候，远处的防空警报和炸弹落地的尖啸声撕裂空气。

他长长地叹了口气。这是俄乌开战后的第249天。

即使外交部和中国驻乌使馆10月15日发布“尚在乌克兰的中国公民务必加强安全防范并撤离转移”的消息后，林若翔也没离开战争中心的乌克兰。

乌克兰港口城市敖德萨的一个批发市场上，林若翔经营着一家店铺，鞋子、衣服、毛巾……生活中需要的百货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。市场里，像他这样经商的华人不在少数。每天坚持准点开店，招徕顾客，偶尔搬着货物进出，在战火硝烟和死亡威胁迫近时，这些华商依旧选择留下，继续着自己的生活。

战争期间敖德萨依旧营业的市场

“好像一切都变了，又好像一切都没变。”林若翔自己也会恍惚，身边华商有的陆续回国了，异国朋友和合作伙伴也有的失去联系。但4月份从中国重返敖德萨后，他再也没离开过这座城市。

敖德萨街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，街市依旧在营业，市场上也有少许熟悉的面孔。不同的是，时不时会有无人机和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盘旋，防空警报几乎每天响起，偶尔也会听到导弹落地的爆炸声，升腾起冲天的浓烟。“在战争中心大家都是害怕的，但现在，好像已经习惯了。”

战争给华商们带来诸多不便：他们住的寓所水电已经不能保证每天正常供应。做了一天生意的华商下班后，家里有时会供不上电，一副锅冷灶凉的景象。人们只好在小区里露天会餐，使用的是柴火灶。水厂被多次袭击后，当局早提醒城市居民需要囤积生活用水，大家开始用家里各种大大小小的容器装满水，以备不时之需。

乌克兰官方发布的（敖德萨）各区轮流停电图表

“打拼了很多年，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，好像一场战争下来就都没有了，很舍不得的。”在乌克兰的华侨很多是第一次撤侨后又回来的，有的是去边境暂避风头，看形势稳定又重返原先所在的城市。在战火阴影下，华商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，但为产业所累坚持不撤回国内的他们还在支撑。

敖德萨是目前乌克兰境内华人聚集最多的城市。近日，已有200多位华人填了中国驻乌克兰使馆登记回国的意愿表，但最后是否确定回国仍存在变数。

《凤凰周刊》记者接触的很多在乌克兰的华人，仍有不少人选择留在当地，而经商者则是其中的主流群体，从他们观望、彷徨和失落起伏的心态中，也间接看到战争给普通人造成的不可磨灭的伤害。下面是几位仍在乌克兰的浙江籍商人的口述。

撤侨后又回来，习惯在防空警报下生活，无法抛开半生积蓄

林若翔，现居敖德萨，浙江青田华侨，在乌克兰已生活26年

最初是因为有亲戚朋友在乌克兰，说这边生意还不错，所以我们也跟着来了。到乌克兰的第一站就是敖德萨，我对这个城市印象很好，因为这里是港口城市，做生意很方便，所以之后再没去其他的城市。在敖德萨生活了二十多年，我对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、亲切。

战争打响后，今年上半年的第一拨撤侨，走了很多华人，大多数是在这里做生意的，也有一些留学生和中资企业的员工。但是我没走，不是不想走，是走不了。所以一开始打仗严重的时候，我也只是和其他朋友去了乌克兰边境避了避，观望了一个月，形势慢慢稳定下来，我们就回来了。

像我这种情况的朋友有很多，大家在这里打拼了十多年、二十多年，很多亲人朋友，还有我们的熟人圈子都在这儿。打拼的家业，房子、车子、店铺，可能一辈子的积蓄也都在这里。尤其是我们这种搞贸易的，都是自己做老板，很多货物都积压在这里，人回去了，货留下，也不安心。人不在，我们的货被偷、被抢、被烧掉，被别人拉走，那该怎么办呢？而且很多人搞批发，在这放了几千万的货，这么大的数目更不会轻易丢下。

这场战争损失真的很大，客户自己的店都被烧了，也没钱还给你，很多人钱都要不回来。要回来的钱因汇率也贬值很大，也损失了很多，现在连一半的货款都拿不过来。打个比方，欠了100万美金，连50万都拿不过来，拿到50万都高兴得谢天谢地，但情况就是这样，大家都不好过。

2月份战争刚刚开始，大使馆帮助撤侨结束后，我们留下来的人几乎都是这个想法（不想抛下货就这么离开）。然后我们商量了一下，我带着我们侨胞老乡一共76个人，去了摩尔多瓦和乌克兰的边界。

这个地方还在乌克兰境内，但离摩尔多瓦只有十公里，有问题的话可以第一时间撤出去。在那里我们租了一套大别墅，在那里过了一个月的群居生活，大家每天一起吃大锅饭，生活也还过得去。等敖德萨这边的情况慢慢稳定下来，四月份我们就回来了，回来都继续开店经营，和战前一样。

华人们正一起就餐

现在我和我老婆还在乌克兰，父母在国内老家，大儿子在加拿大留学，小儿子在温州读书。从开战后家里人都很担心我们，孩子和父母看到新闻会经常打电话，希望我们赶快回去。最近看到战争升级，他们又在每天催着问。

货物资产这边放不下，而且情况确实也还好，不像新闻上说的那么严重。敖德萨一直算比较安全的，除了2月份和最近，剩下的时间一直都还好。我们已经习惯了每天时不时听到防空警报的声音，之前还害怕，现在都无所谓了，响警报的时候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。

10月10日也有导弹打到敖德萨，但攻击的主要是武器仓库、军事基地、桥梁等和军事相关的地方。对我们平民来说，没什么大的损害。但影响肯定是有的，所以从战争开始后，我们一直努力适应这样的生活。

战争开始后也有不少人离开了，我现在住的小区很多是越南人和华人，但战争后很多越南人跑掉了，华人也走了一点，现在小区还剩一百多个中国人。从战争开始后，大家特别团结，有事情都是彼此照应，互相商量。我们留守敖德萨的拉了一个群，有什么事情，比如大使馆公告什么的我们都发到群里和朋友圈。

最近敖德萨电厂和水厂这些基础设施被炸掉了，小区里七八十人就聚在一起吃大锅饭。男的帮忙砍柴，女同志收拾卫生，烧好饭之后就在群里喊一声，“下来吃饭啦”。大家一起下来吃，我们在下面烧菜、烤肉、煮粥。以前大家都是各忙各的，经历了战争反而抱团更紧密了，基本上每个星期都会吃几顿大锅饭。

敖德萨华人自己烧制的大锅饭

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过冬问题。如果基础设施坏掉没有暖气，乌克兰的冬天很冷，那时候如果实在没办法，可能就要考虑回国了。

也有暖心事。前几天，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的丁参赞代表范大使到敖德萨来看望我们，那次真的感觉很温暖。他说，祖国在你旁边，祖国在你身后，我们不会抛下任何一个华侨。包括国内家乡的领导，社区的那些书记，那些国内的或者周边国家的朋友们，他们都很关心我们。

导弹在车前100多米爆炸，实打实爆炸的声音和防空警报完全不一样

李翠萍，现居敖德萨，家族批发商，在乌克兰生活26年

我是1996年出来的，来这里生活26年，乌克兰算是我的第二故乡。

刚到乌克兰的时候，我在基辅待了一两年，然后就一直在敖德萨。这里是港口，做生意的人大部分都在这里。我在当地中国街上有店面，主要卖鞋子。从中国广州、义乌运过来，放在我们这里的批发市场卖。因为周边城市没有批发市场，很多客人都来这里买，包括一些散户，大超市进货都来这里，之前的生意一直还是可以的。

战争没开始的时候，这里（敖德萨）整体来说很自由，很放松。这里的百姓也很好，对华人一直都友好热情。在这边生活这么多年，说实话比较舒心，一直很喜欢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。

我的家族很大，六姐妹都在这里做生意，差不多都是鞋子、服装批发这种类型。几个家庭加起来有四十多个人，因疫情回去二十多个，打仗第一批撤侨回去十多个，我再回去的话，只剩八九个人在这里了。

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，3月1号，我们家族里有二十几个人一起跑到罗马尼亚，在那边待了一个月。后面慢慢听着（炮火声）习惯了，这边这么多东西放在这里又不舍得，然后就跑回来，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敖德萨没动过，现在不跑了。没有办法，必须要守住生意。

但现在生意也几乎要没有了。以前像这个点（早上9点）的时候，是非常忙的，现在生意很差，跟往年是没法比。因为战争客户欠钱跑了，大概有几百万。物价涨了，汇率也贬值了。乌克兰的货币叫格利夫纳，战争之前1美金可以换 26 格里夫纳，现在涨到了42，涨得很高，接近一倍。

敖德萨市场内人流稀少

好在我们家做生意还比较稳，不怎么赊账，每个人欠多少也都是有数的，大概损失了二三百万人民币。不过现在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，如果离开的话，可能在这里的半生积蓄都没有了。当时战争刚开始，我们跑到罗马尼亚的时候，就都在想，打拼了很多年，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（敖德萨），好像一场战争下来就都没有了，很舍不得的。

2月24日，俄乌战争开始的时候，敖德萨华人大概占乌克兰境内华人总数的70%以上。第一次政府组织撤侨大概是有5200多人，自行撤退的有1700多人。当时两轮撤走后，乌克兰剩下的华侨并不多。

基辅几乎都撤了，大概剩下来四十多个华人，敖德萨浙江籍华侨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号人。但3月底开始，大家陆陆续续返回来，从中国、从周边国家回到乌克兰，敖德萨算是比较安全的，所以也有很多中国商人拉着货来敖德萨，在这里继续做生意，那个时候人慢慢多起来了。

现在敖德萨有两个微信群，一个已经满员了500人，另一个也有几百人，但群里一些老乡已经陆陆续续都回国了，我估计这个月和下个月回国的人可能会比较多。

但是像我们这样，撤是没办法完全撤回去的。半辈子都在这里深耕，除非是没办法的情况下，到了二选一环节，要命还是要货，那肯定是要命，要撤回去，现在还不到那种情况。而且回去也有很多问题，这里有仓库在，我们的命根子在这里，还有车子、房子，很多东西在这里，再加上一个三角债，国内厂家的，这里客户的，第三方欠的。这些如果人不在的话，都要不回来的。

我们是光着膀子来的，那时候语言不通，按着计算机一点一点把生意做起来，打拼了二十多年，该积累的东西都积累起来了，扔不掉的。最近城市的水电等基础设施被炸了，停电也一周多了，每天停电五六个小时都是常有的事情，每个区域都轮流停电，网络信号也不太好，会断断续续的。我们买了节能灯，备好了充电宝，准备了很多生活物资，日子难过也要坚持下去。

现在每次防空警报响起，已经不怎么害怕了，就是偶尔听到导弹爆炸的巨大声音，还是害怕。我们家住在海边，前几天晚上9点到12点都没睡着。各种导弹和无人机轰炸的声音，我是听不出来的，但我老公听多了，他已经可以听出来是什么东西在炸响。

我们之前近距离看到过两次导弹爆炸，那两次是整个乌克兰境内最严重的两次，都被我们碰上了。

一次是导弹往海边飞，路过我们家阳台上空，看的很清楚。还有一次就是4月中旬，从罗马尼亚回敖德萨的时候，去加油站加油，刚好导弹就落在我们车前面。那次炸了四个导弹，整个车都都炸得摇起来。马路对面的十六层的高楼，玻璃直接就落下来，我前面的车也给整蒙了，绿灯都不继续开，我们本来是往左边拐是对的，但是被震蒙了，当时往右拐。太近了，爆炸最近距离100 多米。实打实爆炸的声音和防空警报完全不一样，现在想起来还会后怕。

每天在慢慢清货，把压的货卖出去就是在赚钱了，心态要好一点。

范季英，现居基辅，在乌克兰经商19年

我现在还在基辅，店铺还是照常开的。生意还是可以进行下去，只不过肯定不如往年好。生意本身就是从疫情起就开始下滑，现在因为战争更是下滑严重。

我和老婆第一次到乌克兰是2001年，当时我弟弟先到这里，后来我们夫妻俩也跟着过来。来了之后一直在基辅，没去其他城市。中途我2008年回国住了3年，2011年又来这里做批发。二十年时间，最早的时候我做零售皮鞋，2011年回来后做高端女包，之后就一直在这里投资，库房、店铺都有，但是因为不好经营，所以一部分都还给了市场。

现在我在这儿有三个店三个员工，加上我们夫妻俩，一共五个人。之前都是七八个员工，三个店每个店最少有两个雇员加上一个跑腿，帮忙开门或者是拉货的人之前都有，但现在都不要了。库房一直都有的，最早的时候我外面租了两个仓库，地下室地面还有楼上三层。两个都好几百平，存货量很大，差不多都是三五百万（的货），但今年明显缩小了。

我们做生意，货会发出来，不可能都卖完，经年累月积压的货肯定也多，好在我去年处理了一部分，还算好。如果是敖德萨港口，在那里做批发，一家三五百万（的货）是正常的，千把万也有。那压货越多，现在会更为难。

4月份，基辅慢慢平和下来了，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防空警报，其他还是挺正常的，大家都还在做生意。但最近（10月10日）又有轰炸，水厂、电厂这些被毁坏了。10号轰炸了后，乌克兰的新闻网站说要停电，但一直都没有停，大概到十五六号开始停。

基辅大面积停电后外拍图

我市场里面有三个店，有一个店每天停电。还好家里总共只停了三四次，但有充电灯，停电基本上对我影响不大。

白天停电，我在市场，一到家刚好来电，可以做饭。还有两次是晚饭后七八点开始停，已经吃过饭洗过澡了，无所谓了。手机和充电宝我们提前充好电其实影响也不大。关键是没水，也去超市准备5升一桶的水，买几桶在家放着，一般来说停水停电不会同一天，现在基本生活还是可以保障。

停电后，基辅华人用蜡烛照明

战争开始的时候，当地新闻说会轰炸基辅，其实大都是市郊，市中心也有损毁，但损毁不大。房子打坏的特别少，这些也是因为双方坦克在交火的时候流弹落到这里。4月份，我回来，店铺都好好的，大家也开始做生意了。

中间一直都很平稳，到9月，乌克兰当地避难的人们陆陆续续也回来了。小孩子开学买书包，买衣服，人多了生意就好了。有些包甚至都卖断货了，虽然知道可能有风险，但前期很安静，需求也大，我还追进了一批货。但货刚到的时候赶上了10号的轰炸，这一点不太走运。

现在大情况就是整个乌克兰时不时还会轰一下。基辅的话无人机和防空警报也是天天响，但也没有10号11号那么紧张，又在慢慢恢复，平静了一点。政府官方统计基础设施大概被打掉 30% -40%，勉强还可以支撑下去，再打下去就不好说了。现在我们在这里只能慢慢卖，慢慢清货，把压的货卖出去就是在赚钱了，心态要好一点。

之前听身边有中国的朋友说，因为战争客户都跑掉了，而且还赊欠了很多钱。客户的几个店都被毁掉了，钱也没办法给他们，大家都很苦恼。希望这样艰难的日子赶快过去，我可以回国和亲戚朋友们见见面。我的小孙子很可爱，我很想念他。

（受访的华侨林若翔、范季英、李翠萍等为化名）

【版权声明】本文著作权归【观象台媒体】所有，今日头条已获得信息网络传播权独家授权，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，不得转载。

网友看法

1、网友Kelly75355：要钱还是要命二选一。

2、网友有没搞错啊：跑哪做生意不行？跑乌克兰。 太有才了

3、网友梦的具现化：要钱也要命！死扛到底加油加油！小心被乌克兰人清算哦！

4、网友云里雾里浪里个浪：俄军早点解放敖德萨，所有借乌克兰银行的欠债全部取消！[奸笑]

5、网友传德567：要钱不要命的主，等当壮丁呢

6、网友刘博士㸔美国：乌克兰早晚是要反华，到时割的就是你的命

7、网友天助自助者cjy：放不下半生的积蓄是可以理解的，但若是命都没有了，还谈啥呢？

8、网友秦勇21152397647：富贵险中求，要钱不要命！

9、网友一位江湖故人：注意安全，我也是生意人，看了后，我也问我自己，如果毕生的心血付诸东流，我也会舍不得，不仅仅是钱，我们还要考虑没有事业与收入，自己的儿女和妻子与家庭如果生活下去的考虑，也许你也是这么想的吧，我建议孩子如果在外国读书或者国内，那你不用担心，妻子的话，建议还是先让他回国吧，如果有个万一，儿女最少还有个母亲，当然，希望你平安无事

10、网友健忘症容易忘：要钱不要命，财迷心窍，搭上小命就晚了。

11、网友如果天蓝蓝：人为财死，鸟为食亡

12、网友金姓石丽江：有命才有钱,命都没了还能要钱吗？赶快回国吧，別不舍得

13、网友魔法精灵vd：两难境地，真不容易

14、网友咕噜咕噜拉拉：也是不容易 谁想到战争呢 感觉一辈子挣了点钱全放弃也正常 希望早日结束 受苦的都是老百姓[祈祷]

15、网友玉32092861：钱多少是够呢，总是有点积蓄吧！安全第一，还是回国吧！

16、网友柱柱168948846：理解你们在乌做生意的华人，几十年打拼的心血，谁能说割舍就割舍。

17、网友梦想家小小飞：命比钱重要，

18、网友龙的传人：有命赚钱没命花

19、网友佳慧vlog：希望没有战争

20、网友紫罗兰83083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